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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仆街!” 广府道,羊城港,一座雅洁精致的小小府邸中,传来了传承数百而未曾有一丝改变的咒骂,“到现在还没弄来大罗星盘?一帮废物!十艘船打一艘困不住!” 随后便悉悉索索的纸张摩擦声,“看看,看看,不但困不住,还被人俘虏了,现在还登报找人去付赎金!仆街仔!冚铲!成日‘包我身上’,‘阿叔信我’,我信他母!十艘船被抓,还登报!脸都丢完了!” 咔擦一声,盖碗被丢到地上,碎成了几瓣,滚烫的茶水洒落在地下跪着的几个人身上,虽然烫得众人都瑟缩起来,但却无人敢出声又或移动——这位公然在羊城港买房置业的爷,正这些横行海上,大有起势姿态的‘十八芝’中一芝,且龙虎凤几兄弟中,最受‘龙’郑一官宠信的‘地虎’。 郑地虎此人,与兄长一起少漂泊海外,从一无所有而至现在几乎占岛为王,手里不知留下了多少人命,最心狠手辣杀人不眨,这大寇,哪怕在羊城港,一怒之下,杀个把仆人不算什么事,因此众手下都肃然不敢出言,无人敢纠正他——事上被俘虏的船上就有郑地虎的义子,冚铲这话把他自给骂进去了。 “还赎人!怎么不自杀』啊!脸都不要了!靠北!马鹿野郎!verdoe!” 众人都知道郑地虎的子,此时都默不作声,由得他在厅中信马由缰地大骂——别看这郑地虎刚才将广府方言骂得流利至极,际上他根本不本省人士,而道地福建道出身的大海盗,只自幼便远赴壕镜跟随舅父谋生,后又去了东瀛,沿海所使用的各国语言都得极流利,而本地这些靠海的城市,只要有开私港的,郑地虎都会当地的方言。每到怒起,则各国各地的粗话流水一般,以一气骂上半个时辰都不重复,谓一大奇观了。 这般骂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,郑地虎心头的郁气方才渐渐散去,重新对下首坐着安稳用茶的道袍男子挤出微笑,换回了羊城港方言,道,“傅兄莫怪,我大粗一个,总压不住自的子。” 他这一阵子都呆在羊城港,这才刚才首先选用了广府道方言骂人的原因——郑地虎此来,际上代表兄长来和水师都督谈判招安的,当然,顺便做些生意,收到密报,得知有买活军的船只往南面来做生意,而且只一艘福船,临时起意想要称量一下买活军的斤两,觉得机不失,便派出了十艘千料大船前去围堵买活军这艘商船。 本意来,除了强调十八芝对闽、粤沿海绝对的权威之外,就要俘虏了这艘福船,查看上头用来牵星分海的所谓大罗星盘,不无破一破传言的意,要杀人越货,倒还不至就为了这么一艘小船的货物兴师动众的意,在设想之中,倘若船上就有大罗星盘,那最好,若不然,能勒索赎金,换来买活军对十八芝的承认——现在闽粤乃至壕镜、吕宋做生意的海船,没有不主动给十八芝交好处费的。从前买活军只开自的私港,倒和他无关,既然现在他取了长溪县,且有船队开始试探着往各处去贸易,那么就该给他‘作作筋骨’,立立规矩了。 由兄长远在鸡笼岛,通信不便,郑地虎以为机不失,便自作主张,派出船队,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,结果阴沟翻船,这一来他在羊城港这里便很被动了,带来护身兼贸易的船队少了十艘船,本次贸易利润大减不,仿佛在总兵面前话都少了底气——要招安,第一个便要能打,战力这么差,你连被招安的资格都没有,还能见得着幕僚的好脸吗? 他的这点不安,坐在下首的傅爷看得明明白白,连忙出言宽慰道,“虎兄,这非你之罪,这样好的机会,任谁都不会错过,即便尊兄在此,一定会试一试,你派出十艘船,在已十分郑重了,这谁能想得到十艘打不过一艘?真不知这一战怎么打的,难道那青头贼还真有妃护体不成?” 这傅爷,便本次招安的中间人——一般来,招安总有本地大族出面,一方面,和海盗有多的生意往来,彼此能建立信任关系,另一方面则亲戚、族中都有不少成员为官,倒不必多么显赫的职位,哪怕中低层官员,总能辗转和负责招安的总兵、巡抚等搭上线,这样两面人情都熟悉,在中间转圜周旋,大都好话。 傅爷一和十八芝多的交情,从前郑氏兄弟少时在壕镜谋生,便和傅爷一结识,因此两人话十分推心置腹,郑地虎道,“谁不了?在纳闷,这海战不比陆战,还讲究出奇制胜,海战,打得赢就打得赢,打不赢就打不赢,十艘打一艘,哪怕轮流跳上去接舷战,耗把他耗死了,大不了逃回来——总不能一艘去包围了十艘吧!不知道怎么打的,依我看买活军必有埋伏,绝不报纸上的那般!” 这买活周报在得过分了点,傅爷弯腰捡起报纸,端详了下上头的报道——【日前,我军一艘贸易船在南下羊城港途中,遇到十艘海盗船包围,我军经过鏖战,以一艘俘虏十艘,取得大胜,不得不中断行程,将押送回长溪县港】——他嘴角抽搐了下,宽慰道,“不,到长溪县便知道了。报纸上不了,船没有太大的事,叫人带赎金去领走就行了吗……” 起来,报纸上还给十八芝留了面子的,并没有海盗属谁,而且郑地虎虽然嘴硬,但心中却知道,买活军在报纸上刊登的一般都不假话,因此他心里还有些猜疑这妃娘娘的传闻,难道当真不假?只这事和傅爷多谈无用,便不提而已,因道,“此,我便只能先去长溪县走一遭了,我料着这里一时半会用不着我,水师俞大人此时只怕正厉兵秣马,要往长溪县去吧?得在大战开始以前,将我那几艘船领走,再回鸡笼岛去,找兄长请罪,怕要大半后,才能往羊城来了。” 他不无打探朝廷动向的味道,傅爷不瞒他,笑道,“厉兵秣马?哪来的银子,今好不容易辽饷减半,刚缓出一气来,忙着要免税赋,尤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夷族。这时候还要出兵去和买活军打,怕不疯了?水师连十八芝恐怕都未必那样容易打过,更不买活军还有神异了。” 虽然在战力上,被当成了次一档,未免有些让人不悦,但郑地虎没什么好反驳的,只郁闷至极地长出一气,道,“早听他以请神上身,居然真的!我来之前,听到鸡笼岛补给的兄弟,长崎的海盗盯上了买活军往港送货的船,先后出了几支船队,都有去无回,这一次知道了厉害!” 既然到此事,傅爷由不得压低了嗓门,神神秘秘地道,“虎兄,你曾听过仙音画的事?还有泉州王氏的传?据买活军之能,尚不止此呢,先五六前,泉州王氏的一批船队……” 当下便将当‘谢六姐一炮灭旗舰’的传,添油加醋般复述了出来,“据这就买活军第一批船只的由来,他本来一艘都没有,就缴获了当时的那些小船,才开始组建水师,现在料有二三十艘船了。” 十八芝今麾下以调动的海船,三四百艘有的,但数前从长崎逃出,去鸡笼岛落脚时,不过十三艘大船而已。郑地虎万万不敢小看了买活军水师,沉吟』着道,“五六前,我还在长崎一带待得多些,鸡笼岛那里少去的,倒听泉州王氏元气大伤,还以为出海遇了台风……” 凡码头之地,消息必然极灵通繁杂,十八芝算看着买活军壮大起来的,他麾下的商船更很早就和买活军打交道,这报纸一出,第一时间便买了数百份回来,转呈给首领观看,被他当做人情送给友朋。不过,此前十八芝对买活军并没有太过重视,只一意在尼德兰、弗朗机和官府三方势力之间周旋——他虽然海盗,但却同时为尼德兰、弗朗机做买办,很多时候都更像生意人,而买活军所产的盐、糖、粮,都相当占地方,糖更和尼德兰、弗朗机在吕宋的植园产品有冲突,十八芝并没有向买活军大举进货的需求,只有时到云县补给卖货,做些沿岸的小生意而已。 今下大乱』之势初显,从北到南,群雄各起,买活军在中并不算太过出挑,直到所谓自行车流出,方才有了些不同,让十八芝记住了他的名字。而《买活周报》发行之后,连龙郑一官都开始仔细研读报纸了,各消息就传得更加的神乎神,至此,仔细留心之下,才知道去末开始,就有人传谢六姐妃转世,拥有几大神通,都传授给了麾下信徒,能够分星定海的大罗星盘,还有一张囊括了世界大小海域的海图,又有以千里传音的传音法螺等等,都吹得有鼻子有,仿佛和真的似的。 但要都假的,却似乎不尽然,首先一个,朝廷对买活军的重视和纵容,就让十八芝又羡又妒,买活军在陆上占了这样大的一片地盘,却迄今未迎来朝廷围剿,而十八芝就已经在海上感受到了水师的压力——他倒不会去想因为自就在水师皮子底下活动,只觉得买活军必定巴结了朝廷中的大人物,早已做好了招安的准备。那么,问题就跟着来了,他必定有过人之处,才能得到京城大人物的青,而这就让人疑神疑鬼,感觉这谢六姐或许真有点神异在身上了。 等到《买活周报》上的护航劫掠声明出来,再加上邸报的《请设之江辽饷帮办衙门并减免辽饷》的奏折一发,下轰动,郑地虎在羊城港收到邸报,当即便派官船送到鸡笼岛去——这已经不羡妒以言的了,十八芝分明见到了沿海一带一股政治势力正在公然崛起,以极小的根基,数内能走到这一步,必有凭借,再加上鸡笼岛处所收集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传言,竟亦真亦幻,虽不就信了谢六姐妃转世,但要她神仙下凡,便不敢当成完全的谬论了。 此时和傅爷谈起买活军,彼此都纳罕得很,傅爷道,“他有产稻的子,这绝对在在的,只惜这子必须每由六姐赐福,不能自留,否则第二代便良莠不齐。还有盐糖——连我羊城现在都吃买活军的盐。” 前朝开关,敏朝唯一开放的港便羊城港,除此之外,下所有河港都私港,连港封闭起来,除了水师和一些特许的商之外,不许使用的。只有羊城港海纳百川,来者不拒,和下商人贸易,这里到底官方港,云集了世界各地的奇人异事,不过几十便繁华无比。什么稀奇的事物,自鸣钟、大穿衣镜等等,都从羊城港登陆,下间只有羊城港往外贩稀奇物什的,哪有反过来羊城港往里买的?但郑地虎知道,傅爷的情,买活军的盐又白又细,一点儿苦味都没有,糖匀净粉碎,犹细雾一般,吕宋那里的糖浆都没有这样上等。 “这些候不好,水旱不定,若有这稻子,买活军对四周的州县,岂不传檄而定?”郑地虎不由就道,“若这真的,怎地这些来,只占了几县的地方?” “这就不清楚了,从周报来看,倒仿佛俨然已经自成一国了,而且中所有男女,都知书达礼,不认字反而少数了,虎兄请看,这招聘广告里,有许多职务都明了,扫盲班未毕业的不要呢。”傅爷积极地提供着自的情报,“听连战俘都要去上识字班!攒钱为自买活,以他叫做买活军。” 郑地虎一听到战俘几个字便觉得头大,他叹气道,“这不去看看不行的了,偏生这样的怪,又离鸡笼岛这样的近,恐怕免不得打交道,这会儿正谈招安,不知道他背后通了什么,还不好用力地打——先看看他开什么价吧!” 傅爷忙低声道,“虎兄,听我一句,他现在既然卖辽饷给朝廷,还包送,又不怕海盗掳掠,那么咱十八芝,打不敢真打的——偶尔扣押一两艘商船,彼此通信讨价还价,借此交个朋友,那无妨,真要打起来,只怕九千岁第一个不答应,那之江帮办衙门,便九千岁麾下今第一得意人儿,崔蓟州挑头,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担正,崔蓟州胞弟坐镇。买活军通的不西林党,而九千岁这块金字招牌。咱的招安由九千岁做主来办——将来都自人,不好打出了真火。” 郑地虎深知中道理,甚至一看到当期报纸,便立刻萌发了卖辽饷给朝廷的念头——以前不卖,不知道这能卖,现在既然朝廷愿意买饷,那么十八芝这里难道就没有粮食吗?非但粮食,连铁器、皮甲,只要肯放开了往外买,那十八芝就敢招了匠人来打造,顺带着给自麾下的将士武装上。只恨鸡笼岛才垦荒数,粮食连自给都有困难,不像买活军那边,十八芝确没有余粮卖给朝廷,没有门路,他自还要向闽南、广府一带买粮呢。 事上,只有郑地虎自知道,派船去找买活军的那艘商船,除了常见的做规矩之外,不无打辽饷主意的意。买活军运辽饷,倒让十八芝这里陷入了被动——辽饷减半,广府道便有更多余裕开支军粮,水师和十八芝的斗争意志将更为坚决,招安的动力会因此减弱,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,竟至此,买活军这里壮大起来,无形间便挤压了同属闽地的鸡笼岛十八芝。 他这些海盗,原本在长崎一带立足,回到鸡笼岛经营不过数,在朝廷里人脉的确短缺,很难得到确切的消息,直到傅爷今日在这里给了准信,才知道买活军的确走了阉党的路子。郑地虎拿得起放得下的人,已经不再为那十艘船而郁闷,心道:“这招安定然不一两次能谈下来的,边打便谈,谈上几的在所多有,虽因为买活军的缘故,很不顺利,但这一次来羊城港住了几个月,能得到这些内部的消息,已经不虚此行了。至那十艘船,不亏不起,赎金谈不下来,大不了去大哥那领鞭子便了。” 此时海上群雄纵横,时有摩擦,你收了我的船,我抢了你的货,这样的事屡见不鲜,十艘船被俘虽然奇耻大辱,有损威望,但不算什么解不开的死仇,若能赎回船,借此和买活军搭上线,倒不没有收获。这郑地虎正胆大包之辈,只身前来羊城港不,不怕到买活军处去打探虚,送走傅爷,沉吟』一番,又痛喝了两碗擂茶,咯吱咯吱地嚼着炒米,在屋里负手踱步,半晌下定决心,便修书一封,向兄长坦白此事,自陈认罪,又请兄长谅解,他要往买活军处周旋谈判,设法赎回船只,并打探买活军和阉党的关系,以及产稻之秘,看看否能引入稻,在鸡笼岛耕,待到事成返乡后,再来领兄长责罚云云。 十八芝规矩严格,赏罚分明,郑地虎丢了十艘船,虽然死罪难免,但活罪难逃,回到鸡笼岛必定没有好果子吃,若被郑一官认定畏罪不敢归乡,后果更为严重。郑地虎写完信,将属下从外头叫起,又敲打了几句,方才道,“羊城港这里,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,明再来罢,你明日便买货回鸡笼岛去,顺带着将信给大哥带回。给我留一艘船——既然买活军一艘船能俘虏了十艘走,那么我一艘船将我的十艘船带回来。这次带来使费的五万两银子,便交由我暂且带走了。” 他此行绝对的首脑,余人虽有郑一官的心腹,但都不敢和郑地虎驳嘴,闻言都应了,郑地虎又道,“情况紧急,买活军办事极快,容不得我回鸡笼岛去和大哥商议,但此事我之过,不能没个交代。” 他从里屋取出一条长鞭,扔给属下,道,“阿磊,你来!回到鸡笼岛后,你都给他做个见证!” 着,便解开里衣,光身跪在堂前,阿磊握着鞭子,咬牙上前,不轻不重抽了二十鞭,直抽得皮翻肉卷、鲜血淋漓,众盗满脸肃穆,在一旁垂手见证。郑地虎痛得满脸肌肉乱』跳,咬死了不吭一声,打完了方才喝道,“曾留力?” 阿磊大声道,“见了大官人敢,不敢留力!” 郑地虎这才满意,众人都各自发誓见证了这一幕,方才上前为郑地虎上药』裹伤,郑地虎双手死死攥着把手,一声不肯呼,只哼道,“我军军纪何等严明,怠误军机者,连将官与兵卒同罪!此一去,倒要看看买活军何成色』,敢在闽地开宗立派,造船下海,又大言不惭要护送辽饷,和我十八芝叫板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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