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瞿燕庭将双臂撤离桌面,衣袖上沾了灰,他抬起小臂轻拍,一下一下地把手也弄脏了。借着动作,他佯装没有听见陆文的问题。

饶是陆文的神经比故宫的华表还粗,也看出瞿燕庭在回避。他没追问,走进葡萄藤下,递上一包擦脸的柔肤湿巾。

瞿燕庭接住,抽出一张擦拭双手。陆文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,腰部悬空,肩胛靠住椅背,呈一种疲倦的瘫坐姿势。

破椅子不舒服,瞿燕庭道:“还有一场戏,去休息一会儿吧。”

陆文说:“在休了。”

其实身体的疲惫不算什么,主要是心灵的虚空,陆文时不时摸一下脸,虽然拍完了,但总觉得眼角有热泪滑过。

瞿燕庭了解这种情况,演员完全进入角色的状态,情绪大起大落,之后需要时间抽离,每个人的程度都不一样。

他念导演系时,曾学过导演和演员的沟通之道。某种意义上,导演像演员的心理医生,在拍摄的前中后,随时对演员的状态进行调整和干预。

瞿燕庭不确定陆文愿不愿意倾诉,先抛出一个问题试探:“任树说,这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拍哭戏?”

陆文“嗯”一声,染着浓重的鼻音:“不止是拍戏,我活到现在,第一次这样哭。”

那神情不似说谎,瞿燕庭道:“说明你过得不错。”

陆文承认这一点:“所以我拍之前特别没信心,怕演不好。挨不挨骂倒无所谓,主要是大伙通宵陪着,我难为情。”

“现在顺利拍完了。”瞿燕庭用表扬调动陆文的情绪,“你演得很好。”

陆文果然没忍住,美不滋儿地说:“人家任导都鼓掌了。”

瞿燕庭失笑,加强力度:“你演得很好,出乎意料地好。”

陆文心满意足地咧开嘴,兀自笑了。片刻后笑容一点点凝结,他闭上嘴巴,觑着桌面上那层灰尘陷入沉默。

半晌,他坦白:“其实我作弊了。”

瞿燕庭不解:“什么?”

陆文说:“提到过世的父亲,当时,我想起我妈了。”

瞿燕庭记得,陆文说过在单亲家庭长大,通过去世的叶父想到自己的母亲,说明陆文的妈妈也已经不在了。

他以己度人,或是修养使然,总归不会去追问。

而陆文说出口痛快许多,无意识地进入倾诉状态:“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。我没见过她,只看过她的照片,当时……反正就想起她了。”

“你没有作弊。”瞿燕庭温柔地说,“是你妈妈在帮助你。”

陆文的神情下一瞬很茫惚,在体味瞿燕庭的话,陡地,仿佛心里的结被解开了,他彻底放松下来。

陆文还没忘瞿燕庭独自坐在这儿的光景,他绕回去,想知道瞿燕庭是不是心里也有个结。

“你刚才心情不好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怎么没有,你可以告诉我啊。”

“凭什么?”

“我都告诉你了。”

“你主动说的。”

“明明是你诱导我说的。”

“我诱导你干别的,你干吗?”

陆文不擅长话术,言语几句便被噎死了。他是好心,想充当电台知心小弟,或树洞,但显然瞿燕庭不需要。

他觉得瞿燕庭无论何种情绪,总是展露浅浅的一层,内心深处掩埋得很深很深。他没办法探知,也没有一份合理的资格。

陆文吃瘪,气闷地把湿纸巾夺回来:“用完也不还我,我还要用呢。”

瞿燕庭虽未倾诉,但成功地将心事抛诸脑后,开始欺负人:“你用吧,多擦两张,不过现在擦玻尿酸也帅不回去。”

陆文马上掏出手机,打开前置镜头,在破灯泡的死亡打光下看清楚。他的整张脸都哭肿了,眼睛更不必说,双眼皮撑得像两条刀削面那么宽。

“我操!”陆文惊得起立,“我现在比叶杉更难过!”

瞿燕庭本是开玩笑的,没想到这人的偶像包袱还挺重。陆文麻溜儿走人,边走边说:“我要去敷面膜,先撤了。”

“至于么。”瞿燕庭嘀咕道,“演员演好戏就行了。”

陆文急刹车,停下来郑重声明:“我首先是一个帅哥,然后才是一名演员。”

瞿燕庭难得语塞,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花瓶,每一个花瓶都竭力自证是合格的演员,他这位男主角大概有点毛病。

他不在乎地说:“帅有什么用。”

陆文欠揍地冷哼一声,暗暗拆穿:“怎么没用啊,有的人就喜欢帅哥。一旦喜欢上,给戏拍,给资源。不知道多爽。”

瞿燕庭听懂弦外之音,问:“你遇见这样的人了?”

陆文腹诽道,你装得真像。他回答:“遇见了,就在咱们剧组。”

瞿燕庭内心诧异,回神时陆文已经跑远了,他留在葡萄藤下,胡乱地思忖,等下一场戏开拍才回去。

依旧在302的卧室。

陶美帆收工了,下一场是陆文的独角戏。叶杉与叶母发生冲突的这一晚,凌晨夜半,叶杉梦见了去世的父亲,从梦中惊醒。

陆文换上纯棉的短裤背心,躺上床,整体布景完成两个月了,床单和被罩没换洗过,他浑身难受地靠着床头。

任树坐在床边:“小陆,你太僵硬了。”

陆文一动不动:“嗯。”

“你嗯个屁,动弹啊。”任树掀开被子,露出陆文伸直的双腿,帮他摆姿势,“你平时这样睡?不抽筋啊?”

瞿燕庭抵达门口,脚步一顿,目睹任树掰开陆文的膝盖,捉着陆文的小腿弯折出一点角度,他盯着床边,默默走到位子上。

任树说:“小陆,你躺下。”

陆文滑入被窝,怕枕套蹭到脸,仰面朝上。被子搭在胸口,肩膀和手臂都露在空气中。

他问:“导演,我脸还肿吗?”

任树瞥陆文一下,脸还可以,双眼仍然红肿,特写拍出来会不好看。他叫助理拿来一只冰袋,压在陆文的眼皮上,冷敷一会儿。

陆文:“导演,把我拍帅点嗷。”

“简单。”演得烂,任树就发火,演得好,就给好脸色,“长这么帅,我想拍丑都费劲。”

镜头从床边切,人物的位置要控制好。任树抓住陆文裸露的肩膀,拧过来翻过去地摆弄,找最佳角度。

陆文翻身翻得头都晕了,直哼哼。

瞿燕庭冷眼旁观,手捧冷掉的浓茶,蹙一下眉,很浅,

找好角度,替身在上铺就位,任树返回座位上,才看见瞿燕庭回来了。他问:“去哪转了一圈?”

“透了透气。”瞿燕庭道,余光打量对方的脸色,疲惫掩不住好心情,“高兴什么呢?”

任树回答:“我当导演还能高兴什么,拍得顺呗。上一场小陆演得特别好,你也看见了,是吧?”

瞿燕庭说:“不知道这一场怎么样。”

“应该没问题。”任树道,“叶杉的试镜片段就是这场戏。”

屋内没开灯,照明师将灯光设置在窗外,白色的,像洒进来的月光。镜头先切上铺,叶小武趴在床上呼呼大睡,一条腿伸出来,小腿垂在半空。

叶杉平躺在下铺,歪着上半身,左颊贴在枕头上。他的额头有一层亮晶晶的汗,微微张开嘴唇,喘着气,在床褥间翻来覆去地挣动。

猛地,叶杉睁开双眼,从梦中惊醒了。

许是因为叶母的一番话,他梦见了离开十年的父亲。

叶杉揪紧被子,瞪着上铺的床板缓了许久。一闭上眼,梦中的画面铺天盖地,他再也无法入睡。

抹掉满头冷汗,叶杉坐起来,轻轻下床,把叶小武的腿塞回去,为对方掖好被子。

他到桌前坐下,拧开台灯,闹钟显示凌晨三点半。趣÷阁记本已经撕碎,用不着再记录,他枯坐在椅子上发呆。

良久,像是攒够了勇气,叶杉弯腰将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拉开,里面放着一张褪色的旧信封。

叶杉拿出信封,小心翼翼地打开,从里面抽出来一张老照片和两张电影票。

年头太久了,票根泛黄、发脆,印刷的字迹也变得模糊。这是叶父生前买的,电影的名字叫《天堂回音》。

叶杉看了一会儿,放下电影票,拿起叶父的老照片。

此时的场景与试镜片段重合,监视器画面里,陆文双手捧着照片,靠在椅背上,镜头从侧面一点点切近景。

任树对瞿燕庭说过,试镜的这一段,百分之八十的演员都哭了,轻则泪流满面,重则放声嚎啕,哭不出来的就龇牙咧嘴。

他当时的评价只有一句,代入叶杉,你们不怕把叶小武吵醒吗?

瞿燕庭看着屏幕,特写镜头下,陆文坐在椅子上,脊背微躬,身体和精神都是松弛的。他静静看着照片,脸上没有一丝痛苦,他的眉,他的眼,他的唇峰嘴角,在淡淡的月光下透着安然。

一条长镜头拍完,瞿燕庭发现,陆文自始至终都没有眨眼睛。

许久许久,陆文抿住唇,似乎是笑了。

他用指腹摩挲照片的边缘,而后移动到人像上,将要触摸到叶父的脸时,停下来,指尖颤了颤,最终b怯地收回了手。

陆文把照片和电影票压在一起,动作缓慢,看上去那么舍不得。他装好放回抽屉,仰起脸对着窗,一直没眨的眼睛终于觉出酸涩,漫上两团雾,从眼尾落下两行滚烫。

瞿燕庭手臂一热,是任树靠过来,悄悄地对他说:“明白我当初为什么选他了吧。”

明白,瞿燕庭上一场戏就明白了。

任树压抑着激动,也像是押宝:“小陆照这个势头、这个水准发展,以后不愁没戏拍、没资源。”

倏地,瞿燕庭神情微动:“这么肯定?”

任树正在兴头上,夸口道:“至少我欣赏他,我也算个有点名气的导演吧?”

短暂的死寂。

“任树。”

“怎么了?”

瞿燕庭略带迟疑地问:“……你喜欢帅哥么?”

任树:“啊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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